第八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上有一场颇特殊的音乐会:10月27日,德国斯特加特广播交响乐团和斯特加特“新声乐独唱组”,将由指挥大师诺林顿执棒,世界首演旅法中国作曲家陈其钢的《看不见的声音》。同一晚还会有电影《红色小提琴》音乐的原声演绎者——约舒亚·贝尔的加盟,演奏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等。
在首演前几天,习惯“隐居”的陈其钢回到北京,并写下了一段对新作的诠释:“这是一首为6个人声和交响乐团的作品,但6位演唱者并不像通常的形式站在乐队前面,而是分散在乐队中,与木管和铜管声部在一起。这是“看不见的声音”的第一个含义。第二个含义是心理的: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看不见的声音”,(这可能是几个旋律片断,某个熟悉的音色或者一些生活中的噪音……)对这些声音的存在人们通常并不意识,……声音如同气味,一段熟悉的旋律,一个短短的歌调,甚至是某种熟悉的声音可以带我们飞回过去的时光……”昨天,陈其钢在家里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张:这次回来主要为了《看不见的声音》的首演?
陈其钢: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一年六、七十场演出,一般首演我都不参加,参加就不能做自己的事了。这次是因为,委托我创作的一般都是外国的团体,首演也都在国外,而这次是非常好的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委托我创作,然后在中国首演,这是一个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以前从来没做过的。这次来的还有德国的爱乐者,特别喜欢这个乐团的人,大概在演出前一小时,我会跟这部分观众聊聊。
张:2002年你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上开过作品专场音乐会,你对这个音乐节印象如何?
陈其钢:可能没有人看出这是一个很有魄力的音乐节,国际影响已经很大。国际影响大,是因为余隆脑子里有一个宗旨,这是最重要的。比起中国其他各种“节”,其他的都很乱,什么都要,只要赚钱就行,这个没法谈艺术质量,但北京国际音乐节到第八届仍然一直保持着它的宗旨。余隆还跟我提过2007年那一届音乐节要委约我写一个作品。他有这个想法,但我需要看,要纳入一个统一的计划里面,才行。
张:你跟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的渊源是怎么开始的?
陈其钢:是最近五六年的时间,我的影响稍微大一点,各国家都知道了,有些乐团对新的东西感兴趣,我其他西欧作曲家的风格很不一样。六七十年代,到现在四五十年之间,其实新音乐的发展并不是人们预料的那么乐观,也不是那么景气。从观念上有很多争论,中国人对这个局面是有一定影响的,不能小看这一股势力:人虽然不多,但影响很大。
张:上周阿姆斯特丹的中国艺术节,郭文景扣下了《英雄》总谱,没让国交按计划演出,因为作曲家认为一天排练时间太少。
陈其钢:去年丹尼尔·哈丁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我的一部作品,他看谱前说只要一小时就能拿下了,他拿到谱子时就傻了,我也差点就不让他们演了。可是这次斯图加特乐团排练时间那么长,还是令我意外。乐团这次来演出的重点,中国人完全不了解:重点是在我的作品上的,其他的作品都是一带而过,就我这个作品,这样专业的团体排了那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一流的乐团,像伦敦交响乐团,排一小时就行了,一般的两个多小时就行了;郭文景那是不对的,排一天,而且排的是并不难的作品,在国外的乐团完全不可能的。但我这次这部《看不见的声音》有难度,尤其是唱,跟管乐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这对唱来说要求非常高。斯图加特是我合作过觉得最喜欢的乐团,指挥诺林顿以前是指挥巴洛克音乐,乐团都不用揉弦。
张:按你写的,在新作中你会把声乐分散到乐队里面?
陈其钢:原来是这么想,但真的这么做,他们互相就会听不见了,所以临时调整,让他们坐到一边,离开管乐,在弦乐后面。但即使是这样,就我们现在中国训练的合唱队员,根本唱不了,不可能,太差了。不要说唱这种东西,就是一个人唱没有唱过的、不是我们熟悉的五声音调的东西,即使是非常有名的歌唱家:这次余隆带着广交去美国巡演,想当然黄英是没问题的,结果就歪在那儿了。我在上海的演出,吴碧霞用了一个月练,很认真敬业,练下来了,但音准还会出问题,开始还要乐队给她一个音;后来到法国演出,换了一批演员,那个主唱举手就来,跟乐器一样,什么音都不用给。比出来就知道,我们在声乐训练上还有很大的差距。
张:前几个月迪图瓦对中国的音乐教育制度提出微辞。你怎样看国内的音乐教育?
陈其钢:音乐教育制度跟文化教育制度都有同样的毛病:只重技术,这问题很久了。怎么办?
张:你也没有考虑投身教学?
陈其钢:没有。教学是另外一回事,要对很多人负责,要花很多时间。我们要影响的不仅是一部分人,而是一大批人,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始。
张:梅西安对你的影响最深的是什么?
陈其钢:做自己。这一件事(指梅西安收陈其钢为入室弟子)是我艺术道路上的一个奇迹,他让我意识有个性的重要。中国的年轻人也应该学这方面,但好像现在又学过头了。
张:《看不见的声音》用了多久时间创作?
陈其钢:《看不见的声音》和《法国女人的梦》都用了四个月创作。每四个月要做一个重头的项目其实挺难的。但一般人不大理解,用流行歌来衡量的话:“写个歌要四个月?”我到法国以后才发现,他们作曲一般都至少要一年,看过去作曲家的简历中间,大的作品经常有跨度十年的。
张:《蝶恋花》和《法国女人的梦》都以女人为主题,你这些作品中的女人,是生活中的模特,还是臆想中的形象?
陈其钢:《法国女人的梦》不仅写女人,主要是写男女关系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时的感觉,这种感觉所有人都有,不是我个人的事儿。我想写的是挺有意思的,大家都共通的历程:先见的时候不认识,然后玩猫腻,躲来躲去的;第二个过程是有点上杆了,互相之间猜测,“这个说还是不说呢”;第三过程是两个人很熟了,谁说话谁也不听了,你说你的,你就嚷嚷去吧,这是不能对话的过程;第四个过程就是分开,走人。女人在作品是主角,主宰。虽然她离开他很痛苦,但她有主宰这个世界的潜意识,所以才走的。《蝶恋花》很自然,很人性化,没想写成,完全是自己在生活里的感觉。《看不见的声音》又不一样,也是很个人的作品,是对人生的感慨。
张:你的创作都基于个人感受上,有没有想过以社会、现实为题材?
陈其钢:好作品都应该是个人的感受。社会的问题和个人的问题是一个逻辑,直接相关。不就是衣食住行,衣食住行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没有了男人和女人的问题,社会上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有时候人们说我怎么老写这么些小事儿,我说这是大事儿,最基本、最根本的事情。
张:你的新作做首演时,是你自己去找喜欢的乐团、演绎者吗?
陈其钢: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一开始的时候,需要你自己去找,随着事业的发展,出版社对你的支持越来越强烈,然后他们代替你原来的工作,还有公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事对我一开始是不可思议的,可是这些人现在都自己找来了。
张:平时你阅读时间多吗?
陈其钢:我每天晚上睡前读,作为娱乐地看书,逮一本,抄起来就看,有时候看到好的会拿笔记下。现在看的一本是流行的:《达芬奇密码》。我看书不会睡着,总是要很艰难地把它放下,有时候很可能到凌晨三点、四点钟了,心里开始难受了,天快亮了,就必须放下了,不然会影响别的事情的。
张:一天里你在哪个时间段进行创作?
陈其钢:白天。除非到我每个作品写到最后,那时就不分早晚了。但在作品一开始,就像上班一样,因为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必须老老实实坐着,不能动。
张:你怎样看你的同学,现在都名声在外的几位作曲家:谭盾、郭文景、瞿小松?
陈其钢:我觉得我们这班同学是很了不起的一帮人。每个人的性格都很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说起来,都有文化大革命那段历史给我们留下的烙印、包袱,有些人因为这个包袱抬不起头来,有些人变得更有胆量。
张:但是现在都很少交流了。
陈其钢:交流的原因是因为都不在一块了,没有机会。有时候谭盾到巴黎,演出之余有时间的话,会打电话过来,我们一块吃饭。但作曲是很个人的事情,像写书一样:我写我的书,凭什么跟你交流啊?那么我是听你的还是不听你的?如果你过多认同别人的话,你绝对不是个好作家。
张:就是说你不认同谭盾他们的创作?
陈其钢:不是不认同,是不应该认同。如果什么都认同,你肯定不是个什么东西。
张:他的作品你都听吗?觉得形式在他的作品里很重要吗?
陈其钢:有的听,有的没有机会听。他是很注重形式,但他有自己的个性,其实每个人掌握形式的比例不一样,这由各人性格决定。其实从个人的追求上看,我们从根本上是一样的。但有些是属于——在各个国家都会发生,我这里并不单指中国人:在文化领域里面,永远有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到处都有。
张:只要不是谎言、东拼西凑的东西就可以了吧。
陈其钢:其实谎言,不管在音乐和生活里面,晃不了几天,就会漏洞百出。只有真实的才会被记住。在法国有一批很有质量的文化人,你不需要跟他们认识,只要在这个社会生活,通过电视、广播,你可以经常听到这些人的讲座或者讨论,发表他们的观点,在这些东西里面你就可以学到很多。中国的电视就有所不同,调侃的比较多。
张:你住在附近,也不会跟他们结识?
陈其钢:结识一个人就是交朋友,不是很必要。从文字上我就可以得到需要的东西了。我没有太多交朋友的经验,尝试过跟一些同行交朋友,但交不成——大家都是搞音乐创作,不可能观点一致,天天都争论,有什么意思呢?讨论不投机,就不说了。但平时我跟人交往很多的,我喜欢泛泛地聊,不喜欢跟同行进行专业地探讨。跟同行最不容易说清楚,越专的人眼光越局限。你跟很普通的人聊,他/她的观点往往一针见血,不会绕弯子,也没有那么多框框,就会说“好”或者“不好”,“为什么”。可是专业的人,说“这个音程啊”,什么的,说了 半天,都不是实质的问题。写音乐,是因为音乐是抽象的语言,要是把它分析得很清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音乐的语言肯定是能打动某些人,不能打动某些人。如果你的抽象跟我的抽象一样的话,沟通是不需要说话的。这就是本质。为什么有些人见了面一见钟情,说不上什么道理——长得那么难看,我就是喜欢她。音乐只不过就是这样。
张:那你怎样看待音乐评论家?
陈其钢:在西方,大家都认为音乐评论家是作曲家身上的寄生虫,扒在音乐家身上,靠音乐家的血活着,这样一批人并不是来支持音乐家,他们的目的无非想证明自己的重要。怎么证明呢?拿音乐家当靶子,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没有音乐家,他们就死了。评论是必要的,也有很好的评论家,一个很好的评论家,一定要懂行,一定要是善意的。但这在任何地方都不多见,越大的报纸越差,比如《纽约时报》,他们就觉得,“哈哈,我说一句话,你就完了”。实际上他们是在践踏一个人的劳动,很多人往往忽视了要尊重别人的劳动。我跟你的相处,你做了一件事,我总是需要肯定你做事的。可西方在这方面就做得不好,所以在音乐界或者音乐评论界,又是一个极权的世界。我一个人说的话,印成几百万报纸发出去了,下面那么多的声音没有人听见;场子里只有一千多人,这些人的话没人听见;场子里只有三个人,一个评论家,两个观众,这个评论家写得非常好,就这三个人的观众,一场很差的音乐会,就会变得很好。这是评论家的。评论家其实可以非常积极,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用鼓励的方式来维持,首先,你要懂的话,才能肯定一个人的劳动。不要说一般的评论,就是一个作曲家和另一个作曲家,都很难理解彼此怎么样辛苦,写出这么大一篇交响乐,上面有几十万个音符,都是一个一个写上去的,你就一句话,“什么狗屁”。
张:有人这样对过你吗?
陈其钢:有。很伤心的。
张:你在乎?
陈其钢:那个时候很在乎;现在我连看都不看。因为那时是关乎到你的生死存亡,让一个权威的媒体说你不好。下面所有人都不会理你了。现在法国的环境,权威的评论不敢说我:“说他,有必要吗?”“说他会不会引起公愤?”也是一个评论家需要考虑的。
张:那是因为你今天在法国乐坛已经有了一席之位?
陈其钢:我没有职位,也不是地位,但是一个人物。这个人物,评论会考虑不要把自己弄得可笑。所以不敢乱说。在西方,如果一个记者不想评论,最好的办法就是做采访。
张:会不会自己写音乐的评论?
陈其钢:我对自己的认识不清楚。通过作曲,可以让我的音乐被很多人听到,不像我是个秘书,我是个工人,我说的话只有车间主任或者同事听见;我们有很多人听见,他们的反馈就是你对自己的逐渐认识,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有时候很受鼓舞的。
张:有例子吗?
陈其钢:当然有。我对自己很关心嘛,在网上打一个“陈其钢”,搜索出来了,看看很多都知道了,除了一条没看见过的:一个墨西哥的指挥,他讲自己原来是作曲,他觉得当今的世界有一股新的潮流,他觉得这股潮流是以陈其钢为首的。我完全傻了。他怎么知道我的,他知道我什么,他一概没说。可以在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社会里,有一个角落认同你,对我就是一个鼓励,觉得活在这世上没白活,一般人做不到的。就像张艺谋一样,他接触的千百万人,他的职业很理想,可以玩艺术得很好,自己想怎么样怎么样,然后他不像我这样一个人,他是十几个人一起工作,他永远不是一个人。人生中,最有意思的就是人和人始终保持交流的状态。但是和电影导演相比,我们的工作更执着,更抽象,由此便更宽泛,涵概的更虚但同时也更宽更大。所以有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听着这音乐哭得死去活来——都是我在网站上看到的——连着十五天;还有一个比利时的说,我在一个聚会里听到你的音乐,听的是《逝去的时光》,就不知道为什么想大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哭,于是我就倒在一个角落里,靠着沙发,挡住自己的脸。很有意思吧。
张:上网是你喜欢的交流方式?
陈其钢:我就是看别人留言。但有时候看别人胡说八道,互相谩骂,我实在气不过了,就会留言,署名的。
陈其钢背景:
1977年师从罗忠熔。1983 考取教育部出国研究生,次年赴法国深造。1984至1988 获当代音乐大师梅西安赏识,破例纳为入室弟子。从1988年开始,先后受法国国家广播公司委托创作《梦之旅》,受法国国家广播公司委托创作大型管弦乐作品《源》,受荷兰新乐团委托创作《水调歌头》,应法国文化部委托创作长笛协奏曲《一线光明》,应法国现代音乐研究所(IRCAM)委托创作《孤独者的梦》,应德国室内爱乐乐团之约,创作《道情》,应法国文化部委托创作《三笑》,受荷兰新乐团委托创作古琴协奏曲,受法国国家交响乐团委托,为马友友创作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应法国国家广播公司委托,创作管弦乐组曲《五行》,为张艺谋导演的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创作音乐,应库谢维茨基音乐基金会 委托,为大型交响乐团和民族室内乐团创作《蝶恋花》,为加拿大蒙特利尔交响乐团创作《逝去的时光》。2003年全球发行CD专辑《蝶恋花》,被《留声机》杂志评为4月全球十佳唱片。2004 应聘为斯特拉斯堡爱乐乐团驻团作曲家,成为法国音乐历史上第一位非法国人获此殊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