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更多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而不是作曲家其人。在我看来,他整个人始终活在自己的作品里。
熟悉作品就是熟悉他这个人。所以关于他的作品,我有更多的话可说。同时,演奏普罗科菲耶夫作品的时候,我又在一定程度上把可以形诸言语的对于普罗科菲耶夫的印象排除到音乐之外去。但我将永远记住和作曲家接触的那几个闪亮的时刻。
最初,我是由许多人都爱演奏的《三个桔子之爱》中的进行曲知道普罗科菲耶夫这个名字的。每个人都喜爱这首小东西。当普罗科菲耶夫来敖德萨演奏他的作品时,人人都认为唯一的好作品就是这曲子。那个晚上,他弹了许多,可人们期待的只是这首进行曲。记得这曲子出版时,封面上印着一堆圆周和正方形。
(这是新的未来主义风格。)
12岁时,我和爸爸、妈妈住在敖德萨,爸爸在音乐学校教书。我喜欢坐在家里看歌剧的钢琴谱——从头到尾地看。有一次,爸爸带我出门,因为普罗科菲耶夫要来音乐学校大厅举办音乐会了。那是在冬季。
在音乐厅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个子高高,胳膊长长的普罗科菲耶夫出现在公众面前,他穿一套时髦的外国服装-短袖、短裤,可能因为这一点,作曲家的身材显得特别高大,几乎撑出了服装的尺码。他鞠躬的样子尤其让我觉得滑稽。此外,他的眼睛始终如一地直视前方,神情淡漠。
记得他演奏的方式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手法异常"精炼",完全不用踏瓣。这和我以往听过的演奏可说是截然两样。他弹了自己的一些小曲,其中每一首听来都象菜谱上的佳肴。此外,在我听来,他弹的每首曲子全都一个味道(甚至包括巴赫的作品在内)。最后的压轴曲目是那首进行曲。场上的观众兴高采烈,普罗科菲耶夫也一样,踌躇满志地朝台下鞠躬。这举止让我想到马戏团里变戏法的,或者霍夫曼笔下的某个角色。
这以后,我几乎一直没能听到他的讯息,只从音乐家们的谈话里,得知他写了一部《古典交响曲》。不错,《古典交响曲》写得非常非常好,它给现代作曲家们提供了一个楷范。
莫斯科
十年后的1937年,我来到莫斯科成为列高兹的学生,并且从此实实在在地沉浸于音乐生活之中了,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认识了米亚斯科夫斯基,听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在当时的音乐学院里,普罗科菲耶夫正是人们谈论的对象。
一个晴天,我走在阿贝特大街上。这时,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人脚登淡黄色皮鞋,穿花格子衬衫,结着桔红色领带,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势,幽灵般的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禁回头——他就是普罗科菲耶夫。
如今,我可以每天见到他。虽然我和他之间几乎并不相识。我住在列高兹家,而列高兹和普罗科菲耶夫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在这儿,你可以明显感到普罗科菲耶夫生活在这里的氛围。你可以听到这样的赞叹:"孩子们太逗了……他们是普罗科菲耶夫的孩子,真是不折不扣的小洋娃娃啊!太可爱了!"你也可以经常见到普罗科菲耶夫的妻子,一个戴深蓝色的贝雷帽,神情焦躁的女人。
一天,列高兹、阿纳托利·菲德尼科夫和我从音乐学院大厅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就听列高兹高兴地叫道:"喂,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您好啊!"
他们在前面边走边聊。话题是关于理查·斯特劳斯的。普罗科菲耶夫有意挖苦理查·斯特劳斯的芭蕾剧《约瑟夫的传奇》,列高兹则不同意他的说法。阿纳托利和我落在后面,一路上没少了取笑在前面争执不休的两位。
那时,我对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仍持保留态度。确切点说,我还没有彻底了解它们。我可以怀着兴致听他的音乐,但始终是被动的。我是在浪漫主义音乐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正是这一点"妨碍"了我。在我心目中,最新的音乐是理查·斯特劳斯写的。
1938年,普罗科菲耶夫的《大提琴协奏曲》问世。相当意外的是,我被邀请和贝雷佐夫斯基排演这首作品。考虑到需挣更多的钱,我觉得这是一次不容错过的机会。我到贝雷佐夫斯基的住处,同他一起排练了两个月。贝雷佐夫斯基一方面很乐于接受这项任务,另一方面,这音乐又跟他格格不入。一遇到难题,他就耸肩叹气不已。这曲子着实让他发怵。虽说我对这首作品谈不上喜欢,但我感到它引起了我的兴趣。
在作曲家协会那个烟气弥漫的小屋里,我们俩对这首协奏曲所作的初演受到热烈欢迎:“一首真正的杰作,简直和《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一样棒,它开启了一页崭新的篇章。”人们纷纷向贝雷佐夫斯基表示祝贺。没人怀疑这首作品的成功。然而不久这首作品却遭到了挫败。
当我们前去给普罗科菲耶夫表演这首作品时,他亲自开门,把我们让进一个淡黄色挂着风景素描的小房间,同时喝令他的孩子们:“到别的房间去!不要在这里打搅我们!。”随后,他坐了下来。 贝雷佐夫斯基满脸苦相,或许因为这位普罗科菲耶夫无意和他展开讨论,只管自家坐在钢琴边,讲授演奏要领……我立在一旁,整个成了局外人。普罗科菲耶夫象个实干家,却没有什么亲切感。贝雷佐夫斯基的问题可能惹火了他。叫我高兴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的要求和我的想法一致。他要的正是音乐所要求的,再没有更多的了!贝雷佐夫斯基有一种多愁善感的倾向,可在这部作品里,他完全找不到用武之地。就像是故意的,
这部作品完全不带感情。我一直傻站在钢琴边,直到离开。
首次公演那天,我躲在剧场一角,紧张极了,就为了这首作品。当然,我也替贝雷佐夫斯基涅着一把汗。演出过程中,指挥梅尼柯-帕萨耶夫完全不在状态上:速度摇摆不定甚至出了错,依我看,他完全没有抓住作品的内在本质。演出彻底失败了。
新的认识
不久之后,普罗科菲耶夫指挥了一场自己的音乐会。曲目包括《埃及之夜》、由古德斯坦担任独奏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组曲《阿拉与洛利》,还有根据芭蕾舞剧《小丑的故事》改编的组曲。这首作品有某种不可抵挡的吸引力,叫我不得不喜欢它。通常认为由这部作品产生出了《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后来,我还碰到过许多人,他们自云对普罗科菲耶夫的好感也是从这首作品开始的。至于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则早在我听到文德尼科夫排练其中的乐队部分时,便被它迷住了。自从这次音乐会以后,我便开始怀着惊喜甚至嫉妒的心情迎接普罗科菲耶夫的每一首新作了。
我决心演奏一首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我甚至梦见自己弹他的《第二奏鸣曲》,于是,决定就学它。不过,这首奏鸣曲和我想象中的可完全不一样。我是在第二个学年即1938年开始学习这首作品的。练习它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任何特别的乐趣。
不久,我在作曲家协会遇到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菲德尼科夫和我在双钢琴上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俄狄浦斯王》。菲德尼科夫弹乐队部分,我负责合唱部分。此前,客厅里大约开过一次聚会,许多作曲家都在场。有人问普罗科菲耶夫:“您打算留下来听听吗?”“没有乐队和合唱(的《俄狄浦斯王》)吗?不,我这就走。”不过,人们好歹劝他留了下来。我们弹得很顺畅,不带任何感情。演奏完毕时,我见普罗科菲耶夫走向第一钢琴的菲德尼科夫。看得出,他很高兴;他夸我们演奏得好,效果出乎他的意外。
1939年,普罗科菲耶夫指挥《第三交响曲》的演出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是我一生中从未在任何别的音乐中体验过的一种令人惊愕不已的印象,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在交响曲中,普罗科菲耶夫采用了具有极度紧张感的表情。第三乐章戏谑曲中,弦乐奏出突兀的音型犹如飞旋起舞的烟尘,似乎有什么东西烧着了一样。末乐章以一首阴郁的进行曲为开端,暗示"宇宙的末日"。在一片宁静之后,随着丧钟响起,
新的力量一步一步聚集起来。我在座位上,直感到一种莫名的东西降临到头上。到幕间休息时,我还在不住的发抖。
列高兹这样说过:“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的袖口里总能变出新花样来,过去有《罗密欧》,如今,他又完成了一部歌剧,而且这是多么壮丽的一部歌剧啊!我听了它的排演,真是太棒了!”
在这里,列高兹指的是《谢苗·柯特科》。这部歌剧的公演是我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它大大加强了普罗科菲耶夫音乐对于我的吸引力。尽管该剧的演出和制作还存在不少需待改进的地方,但我还是连着看了不下三次。那时节,我还看了电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片中的音乐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此前,还从没有任何电影音乐这样深的打动我,竟至于完全征服了我。
一般地,我认为在完成《第五钢琴协奏曲》之后,普罗科菲耶夫找到了自己的风格——既新鲜,又易于理解,甚至很通俗。我觉得《谢苗·柯特科》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同时,它又是普罗科菲耶夫最完美、最丰富的创作之一。无疑,它称得上苏联最好的歌剧。在《谢苗·柯特科》中,普罗科菲耶夫延续了穆索尔斯基开辟的创作道路。自然,许多作曲家都是这样做的,例如德彪西和亚纳切克。但我想穆索尔斯基在民族音乐戏剧领域里直接的后继者仍当推我们的普罗科菲耶夫。歌剧中乐曲的构想直接来自人们说话的语调,这一点非常突出。听这部歌剧的时候,你会不自觉的和作品汇成一片,作品散发出的青春气息,正如它描绘的那个年代一样。这部作品是歌剧艺术中的一颗明珠,它那样完美无缺又通俗易懂,以至于只要人们愿意聆听它,就会喜爱它。就在我第一次听到《谢苗·柯特科》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普罗科菲耶夫的
确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