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拉赫玛尼诺夫——霍洛维茨的偶像
在音乐方面，霍洛维茨的一生主要受拉赫玛尼诺夫的影响。小时侯，在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的那一瞬间，他便尝试学习他的作品。他最初想当作曲家的抱负也是受拉赫玛尼诺夫启发的。
在那段时间，霍洛维茨为斯克里亚宾弹过作品。1914年，本来还可以得到拉赫玛尼诺夫的点评，但那次会面最终没能实现。在十一岁那年，沃洛佳和妈妈来到基辅的一家旅馆要见拉赫玛尼诺夫，在那儿这孩子要为他演奏。约见排在下午四点，但拉赫玛尼诺夫却在那天下午三点的时候离开了城市。
多年以后，当霍洛维茨向他质问起这件事时，拉赫玛尼诺夫说：“我不喜欢天才。而我开始担心你是否不优秀，那样我不得不告诉你妈妈。所以我离开了，我不能撒谎。”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理念，成为霍洛维茨的衡量标准。一次，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我问他怎样对你和拉赫玛尼诺夫进行定位，他着抬头说：“拉赫玛尼诺夫是一块巨大的红木，我只是一颗树，或大或小，这个我并不清楚。在这个世纪，只有一位拉赫玛尼诺夫啊！”他的一只手臂直伸向上：“拉赫玛尼诺夫在那儿呢！”他说，之后放低了他的手，“而我，或许只在下面这里的某一个地方。”
我好奇地想知道我们俩对李斯特是否有同样的看法。我觉得那必定是一个排在拉赫玛尼诺夫之上的实体。“那么，大师，您对弗朗茨·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定位又是怎样的呢？”
霍洛维茨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直向上指着，“李斯特，”他宣告，“在音乐方面的境界太高以至我们甚至无法看到他音乐的顶部。我们还需很长时间来充分理解他在音乐中的重要性。”
霍洛维茨对托斯卡尼尼的尊敬近乎是崇拜，但托斯卡尼尼说他女婿像是被魔鬼控制一样，他说：“除了李斯特没有人能像霍洛维茨这样演奏。”尽管他不喜欢李斯特的作品，但他把霍洛维茨演奏的李斯特称作“超人”。
让霍洛维茨感到非常遗憾的是，倔强的托斯卡尼尼厌恶拉赫玛尼诺夫音乐那涌动的艳丽的情感。霍洛维茨对托斯卡尼尼不跟他合作演奏拉赫第三钢琴协奏曲感到很苦恼，他对这作品的热爱远远超过其它的协奏曲。
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是拉赫玛尼诺夫所有协奏曲中最华丽的一个，常常隐约出现在霍洛维茨的生活中。霍洛维茨太太告诉我，就在1989年十一月间，也就是在霍洛维茨去世前的仅有的那些日子里，霍洛维茨还再一次想在克劳迪奥·阿巴多的指挥下，跟柏林爱乐乐团合作演出它。他渴望这样做是不同寻常的，因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乐章需要狮子般的力量。在几年前，霍洛维茨还告诉我，他再也不可能期望演奏如此巨人般的乐曲。然而在86岁时，他的力量，总的健康程度，和精神外表已有了很大改善，以致至少在他看来，这样一个任务看起来是可能的。
我曾问霍洛维茨是否认为拉赫玛尼诺夫第三协奏曲是所有浪漫主义协奏曲中最难的。
他想了一会儿，手放到下巴上：“我认为是的。对，的确是这样。可能比所有莫扎特的协奏曲有更多的音符和和弦。有些人去数数音符他们就会看到。但是甚至在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我就知道我能用一种方式来演奏那作品，使人们认识到拉赫玛尼诺夫在第三中超越了他在第二中所做的。”
“你第一次弹它是在什么时候？”我问。
“噢，我记得那是件大事。格拉祖诺夫亲自指挥，同一天晚上米尔斯坦演奏了格拉祖诺夫的小提琴协奏曲。听众那天晚上听到了一些了不起的东西。格拉祖洛夫是当时俄国的大作曲家之一。那时我大概18岁，或许17。”
霍洛维茨继续说：“可能拉赫玛尼诺夫是在我十几岁时写的第三，因为在俄罗斯还没人知道它。”
“不，”我说，“他在你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它。而他1909年在美国旅行时在纽约首演了它。”
霍洛维茨缩拢起嘴唇，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从未读过拉赫玛尼诺夫的传记。我不知道他那么早就在这儿了。”
“是的，”我说。“他第一次在纽约演出是和沃尔特·达姆罗施，几天后至少还和马勒本人合作过。”
“不可思议！”霍洛维茨感叹道。“这我还不知道。”
“嗯，是的。多好的一次合作。俄国最后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和德国最后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这样不同的两个艺术家。”
“我的天哪！”霍洛维茨再一次大叫。“我想到要在那里！”
“我不知道在舞台上有比这更伟大的音乐天才的组合，”我说。“地球肯定为此颤动过！唯一的另外两位音乐巨人的组合是在魏玛，当时李斯特与指挥台上的柏辽兹首演他的第一协奏曲。”
“我们今天又有什么？”他吼道。“我不弹协奏曲因为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好的指挥。拉赫玛尼诺夫喜欢马勒的指挥吗？”
“非常喜欢，大师。布索尼和拉赫玛尼诺夫都对作为指挥家的马勒有很深印象。奥托·克雷姆佩勒称马勒是曾有过的最伟大的指挥家。”
“拉赫玛尼诺夫是位第一流的指挥家，所以他知道。最初在纽约时人们喜欢这协奏曲吗？”
“不，评论家们觉得它弄得太松散。他们更喜欢第二协奏曲。”
霍洛维茨拉长声音说：“拉赫玛尼诺夫为他从未得到过他所期望的那种成功而心烦意乱。我想拉赫玛尼诺夫乐意把这作品给我。他说他为大象创作了它。也许我就是一只大象。
“但我必须告诉你，拉赫玛尼诺夫把这协奏曲献给了霍夫曼，而我知道事实上他为霍夫曼从未弹过它而失望。拉赫玛尼诺夫喜欢霍夫曼的演奏，特别是在他未接触酒精之前的那些年。他经常谈起霍夫曼的演奏。”
“我好奇为什么霍夫曼没弹它。”
“那我一直不知道，”霍洛维茨回答。“但他没弹对我是件好事，因为这样我就拥有了这协奏曲，”他大声叫道。“可能霍夫曼有一点懒。他读谱时很费劲。他开车太多了，而且可能所有那些音符吓到他了。也许霍夫曼的手并不适合这作品。他有一双很小但很有力的手。他让士坦威为他制造一架把八度音阶做成七度键长度的钢琴。否则可能他觉得拉三不如拉二好。”
“你知道吗？霍洛维茨先生，在1907年，拉赫玛尼诺夫请求霍夫曼给他上一堂关于柴可夫斯基协奏曲的课，因为他被邀请去一个地方弹奏它。霍夫曼不能明白为什么拉赫玛尼诺夫要请求他上课，并且他拒绝了。”
霍洛维茨说，“我必须告诉你，拉赫玛尼诺夫对任何事情都感到缺乏信心。有一句古老的俄罗斯谚语——你不可能同时猎到三只野兔。拉赫玛尼诺夫是位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而他对作为钢琴家最没有信心。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俄国革命之前，从来不多弹除自己作品之外的音乐。在那以后他决定宁愿以当一位演奏会钢琴家为生，而不当指挥家。你知道，他获得过辛辛那提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的职位。当他拒绝后，库塞维茨基得到了波士顿的职位。
“啊，是的，拉赫玛尼诺夫本可以当指挥家过着悠闲的生活，但他惦念着钢琴弹奏。他每天坚持不懈地练习跑动和爬音。尽管他比任何人都学得快，他也更刻苦地练。他只是要自己尽可能做到最好。噢，当然，他知道自己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但他要做到越来越好。他从不偷懒，从不浪费一分钟。”
霍洛维茨继续讲，“在革命之后，他继续作曲，但少得多。他说他无法在火车上作曲。并且他告诉我他不能在指挥之后弹奏。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指挥，他在那之后很长时间不能弹好，因为他指挥时用的肌肉毁了他的演奏。”
“但是拉赫玛尼诺夫经常不开心并且抱怨。没有什么东西是对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你知道他的仲夏夜之梦诙谐曲的录音吗？”
“我当然知道，”我回答，“那复杂得可怕。”
“可怕，可怕！”霍洛维茨尖叫，“他告诉我当他在1930年录制它时，我想，他录了48遍。即使很多已经录制的都是完美的，但他还是没办法让它足够好。那是剪辑前的录78转唱盘的日子。有一次他回来说，‘我演了70场音乐会，但只有其中三场我弹得好。’噢，是的，拉赫玛尼诺夫追求完美，并且他有对艺术最大的忠诚。如果他没达到自己的目标，就非常沮丧。”
“他活到70岁，并且没有人比他更努力地工作。相信我，在很多好的方面，他对我都有大影响。当我工作时，他的照片总在我身后。让我知道他就在那墙上是有好处的。它阻止我偷懒。但他从不满足并且他一直不喜欢任何人的演奏。他在任何东西上都挑出毛病。他对伊格那季·弗里德曼弹奏和唱歌的音质很狂热。他认为他是一位棒极了的大师，而且也很文雅。但他抱怨他有时在沙龙上弹的太多。对拉赫玛尼诺夫而言，不好的品味是一种罪恶。”
霍洛维茨继续说。“拉赫玛尼诺夫难以琢磨。他几乎不笑，但对我他能笑。我会为他摹仿俄罗斯歌手。我知道所有的俄罗斯歌剧。拉赫玛尼诺夫崇拜男低音歌唱家费奥多尔·夏里亚宾。我尝试着摹仿他，拉赫玛尼诺夫突然发出笑声。拉赫玛尼诺夫相信夏里亚宾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歌唱家。
“拉赫玛尼诺夫信任我，但非常了解他的人很少。他给了我很大帮助并且总是鼓励我。他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心理从不失衡。他有他要干的事情，并且他做了。
“他十分想念俄罗斯，”霍洛维茨说，“在革命之前，他在他的领地上过着好日子。尽管他不痛苦，并且美国像对待国王那样对待他。他尊敬美国并且他们是那样的敞开一切给他。但有时，他说：‘美国只在乎钱。’拉赫玛尼诺夫自己很喜欢钱，并且很小心以致没有人以任何方式欺骗他。他会抱怨一个出场费，或者因为它不足够而不演奏。相信我，他知道他是拉赫玛尼诺夫。
“他会为你预料不到的事情笑甚至哭。比如，在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曲的带合唱的结束部分——这部作品中最糟糕的部分，他会哭。
“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晚会上，格什温在那儿总粘在钢琴上不离开，拉赫玛尼诺夫在也那儿。突然，我听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声音像一颗炸弹一样低沉地说：‘霍洛维茨，弹你的Danse Excentrique。’拉赫玛尼诺夫着迷于这首我在十八岁时为我兄弟的生日聚会创作的曲子。我记得我非常尴尬。但拉赫玛尼诺夫的话就像法律。所以我顺从地走向钢琴。这首曲子才两分钟，所以格什温不用多等便可回到钢琴旁。
“拉赫不喜欢别人说，‘霍洛维茨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他允许他自己说我弹得好，但别人不行。他是一个爱保密的人，并且他把心事都留给自己。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从不接受采访。我说，‘大体上这一整代人都将对您对音乐和生活的看法感兴趣。没人知道你是怎样看待作曲家的。’
“拉赫脸色难看地看着我说，‘霍洛维茨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从小就被教导决不说谎，然而我却从来说不了真话。’”霍洛维茨边复述他这段饶富意趣的话边大声地笑。
“你知道，杜博先生，要理解他是不那么容易的。他是一个谜，而且你从来就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也是非常难以预料的。有一次，当我在弹奏拉三的时候，他居然从观众中出来，走到舞台上拥抱我，我被吓得愣住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很迷人，”我说，“他觉得不能够讲述事实。在拉赫玛尼诺夫的一篇传记中说当他在1909年到达纽约去弹奏拉三时，有大量的宣传，而他告诉舆论界他只在船上学了这首，用无声的键盘练习。”
“他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它！”霍洛维茨大声叫道，“我的天！他就是那样练习他的第三协奏曲？但是在船上用无声的钢琴练习那首协奏曲，那是很好的。但那不是拉赫玛尼诺夫工作的方式。”
我说，“的确。我曾经读过一部几年前出版的日记叫《玛丽·尤斯提斯和约瑟夫·霍夫曼令人吃惊的婚姻》。在那里面，霍夫曼的夫人宣称在莫斯科，就在拉赫玛尼诺夫在美国首次登台之前，为霍夫曼华丽地演奏了那首协奏曲。”
正在这时，霍洛维茨太太从一个舞会回来。霍洛维茨对旺达招呼说，“我们已经在谈论你最喜欢的了。”
霍洛维茨太太说：“噢，拉赫玛尼诺夫。他是最棒的人。最贵族化的人，一位具有高贵风度的人，一种不再会产生的人，一位绅士！当然他有他古怪的地方。我从不明白为什么他生活得那么简朴。他在纽约的公寓空荡而简单。而他在瑞士的财产却非常多。”
霍洛维茨继续说，“我记得当我们在瑞士时，在一个夏天，当他在创作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一首极好的曲子，更现代一点并且有难度，但没有像第三协奏曲那么多音符——的时候，拉赫玛尼诺夫弹得最好。
“每天，拉赫玛尼诺夫会叫我过去，并且他为我演奏他最新的变奏曲。在第十八变奏曲中，我对他说，‘噢，这听起来像更老的拉赫玛尼诺夫，’而他对我说，‘是的，我为我的经纪人创作这首变奏曲。可能它会挽救这个作品。’你知道拉赫玛尼诺夫为评论家不喜欢他的音乐而苦恼吗？他尝试稍微改变他的风格。他们总是说他创作得像柴可夫斯基，他不属于我们的世纪。这深深刺伤了拉赫玛尼诺夫。”
旺达说：“不管评论家与否，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被演奏得比以前更多了，因为它们表达了人类的感觉。只要人们有知觉，拉赫玛尼诺夫就会活着。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沃洛佳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我问。“你比任何人都喜欢他和尊敬他。”
“直到他合上眼睛我都是他的朋友。但是我下不了决心参加他的葬礼。”
旺达说，“在威彻斯特他被葬在哪儿了？”
我说，“那是瓦尔哈拉的一个墓地，在纽约。在数年前我去那儿看他葬在哪儿，并在他坟上放了一束丁香花来纪念他的歌曲。”
霍洛维茨说，“他本来应该葬在著名的在列宁格勒的墓地更好，跟安东·鲁宾斯坦，普希金和柴可夫斯基一起在他们安息的地方。然后每天，人们会在他的坟墓上献花。那才是应该的做法。他想念俄罗斯的土壤。他应该在那，那我很肯定。”
“您知道吗，大师，说不定他在医院当看着他巨大的手最后说的事之一是‘永别了，我亲爱的双手，永别了。’？”
霍洛维茨说，“那是极大的手。霍夫曼曾向他借一年他的手。拉赫玛尼诺夫最后对我说的是，‘请弹奏我的第一协奏曲，我最喜欢的，而没有一人弹它。’你们知道，我从没弹过它。我研究它，思考它，但我从未下决心弹奏它。那是一件很好的作品。你知道拉赫自己的录音吗？那是他弹得最好的自己协奏曲的录音。”
“你觉得没弹奏它很内疚吗？”
“哦，是的。有一点。我本应该为他完成夙愿。”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你通过拜伦·詹尼斯——你非常私人的学生做到了。他弹奏了它，而且他的录音是极好的。”
“可能你是对的。我不应该有负罪感。我已经弹奏了很多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而且我想要再次重新理解第二奏鸣曲。我还能做到。”
霍洛维茨兴致勃勃。他从睡椅上起来问我是否愿意听他弹拉赫玛尼诺夫。“但不是阴暗的拉赫玛尼诺夫，”说着，他一口气弹奏他的绚丽波尔卡。伴随着那诙谐的作品，那天晚上的谈话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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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5-8-25 5:31:25 [只看该作者]
Post By：2005-9-6 1:35:25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