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为小提琴而作的d小调第二帕蒂塔(BWV1004),其中最后的“恰空”被人说成“一把琴拉出一个世界”,也就是说,你我在草地上闲坐看天,或者在雨雪里闷闷无聊的心思,都可以是这音乐的一部分。那十七分钟的漫漫坎坷路,一把琴弓简直如哪吒闹海,而其中每处腾挪,姿态依然风流俊赏。不见 “呕心沥血”,巴赫处处游刃有余,神乎技也。我听了多年,依然在其中迷茫疲惫,因为追不上他的心思。最后弄到乐谱才发现,多年来居然把主题的旋律听错了,因为那小提琴断奏和弦的时候,铮错之声竟高低难辨。而且,琴声如猎猎红旗般飘动,原来主要是演奏家的念头,巴赫的谱子上却是一片十六分音符整肃得不堪。跟着谱子好歹看出一二三,那音乐反而更加不能言说,惟有在其中默然啼泣。录音时只有十五岁的美国小女子西拉里。哈恩把它拉得那么洁净清坚,象一面照耀世界的镜子。一头金色卷发的小小人儿没有少年得志的张扬,惟有一腔素雅情怀谦恭向隅。
话说巴赫的《恰空》是巨大的宝瓶,你且听人们在其中如何装自己的酒。勃拉姆斯把它改编成专为左手的钢琴练习曲。还有人改编成吉它以及管弦乐。这些曲子中,烟火喧哗是免不了的,我们且看巴赫怎样伸出枝蔓,长成一个“美丽新世界”。
各种花样的《恰空》中,有意大利钢琴家、作曲家布索尼的钢琴改编曲,我喜欢它到了有些不好意思说的程度:一听就上瘾,反复听下去可以半个晚上都不休止,不知到底是巴赫还是布索尼让我疯魔。总以为这种喧闹的音乐固然迷人,总有被厌倦的时候,没想到此曲居然如此魅力持久,至今生生不息。甚至在我不听它的时候,那熊熊热力依旧在心中薪尽火传,悲慨之意在体内吐纳徘徊,竟不可说。音乐中,我有时呆若木鸡,双手*在裤袋里,跟那张CD封面中弹钢琴的俄国天才小伙子吉辛一个姿势 ; 要么就是在屋里困兽般遛达,狠狠攥着一把属于自己的斑斓悲欢,简直把手心都硌出血来。向来把自己当成一个理性的人,不会为炫技的东西目迷五色,不过什么叫沉溺和忘情,这就是了。
曲子在音响上熊熊蒸腾的时候,斗室里总是象天一样大和亮。一般说来,将小提琴作品向钢琴移植,常常有这种场面:在小提琴可以安然休憩数秒的句尾,倒正是钢琴大展和声魅力的当儿,它可以轰然作响,永无宁日。在这里,巴赫与布索尼只是轮廓相近而已,布索尼把巴赫当作一个有力的“借口”,而在其中延续着“李斯特风”,更要在其中突出布索尼—小提琴上的旋律靠钢琴上快速进行的和声刀刻般凸现,双手要象皮球那样轻松弹跳,当然难得有些可恶。中间有一段乐谱读来简单,却要用琶音奏来,好象巴赫事先预知李斯特、布索尼此等人物,专等他们登场。小提琴上原本单而细的声线此时突然变成立体的雕塑,在钢琴上的刀削斧凿中左右顾盼。此外,巴赫的小提琴恰空尚有悠闲疏淡之时,而布索尼的钢琴却密不透风,象是不能担当“真空”里的孤独; 巴赫原本从我的肩上掠过,如同一束轻盈的光线,布索尼却是当胸撞来,无可闪回。要说情绪,巴赫一头钻进音符本身,一片苦心始于声音,终于声音,至于他自己,则衣衫不湿。布索尼倒是无所畏惧,往其中倾倒水火,敞开熬煎着大美大悲哀。从开头的引子起始,他在钢琴上漫卷尘埃,醉醺醺地往复拖曳脚步,漫天的和弦陨石般一下下地砸着地面,砸出水花。我的眼泪在此被水拦住,啼笑无门,只知这狂欢饱满得溢出杀机,而当下我手无寸铁, 万事皆休。炫技能入此般境界,当然炫的已不仅是技,起码要包括大容量的胸腔,不仅能跟巴赫共振鸣响,又在城府中另开新天—最后索性把巴赫洗干净,或者说,有一种光线或溪水一样的东西,平分着巴赫和布索尼。唉,布索尼,被人遗忘的布索尼,只留下一些天才的好故事,在图书馆中尘封。
又是一个七岁首演、九岁开自己作品音乐会的钢琴神童。不仅如此,还是个十足的帅哥,照片上的他“目若点漆”,俊秀如里帕第。他1866年生于意大利,赶上了浪漫主义盛期的尾巴,稍大一点就听过李斯特,再后来,跟柴科夫斯基、彪罗、格里格、德留斯、马勒都有过交往。然而要命的是,没有童年的神童一直在舞台的光环里打拼,让观众欢呼鼓掌,可谁知他其实是个内心充满孤单和焦虑的小可怜?这人少小就弹陶西奇改编巴赫的曲子,当然还有大堆李斯特、洪美尔,总之遍历了钢琴上的声色犬马。难得的是,他不满于钢琴上一双灵活妙手所打造的奇珍丽宝,成年后急不可待地当起作曲家,写管弦乐、钢琴协奏曲和歌剧《图兰朵》以及《浮士德》(死后由朋友完成),弄电子音乐,著书立说阐述音乐和钢琴新观念—愈老愈“新”,到晚年干脆把舒曼舒伯特肖邦都否定了,只认一个“新”。观念之外,他倒是乖孩子,待人也好,有个平安的家,有很多朋友和学生。他的书信是细腻动人的文字,还懂绘画,几乎算得上饱学之士。说来说去,他简直是浪漫时期少有的完美艺术家。奇怪的是,这个在人世间如鱼得水的翩翩君子竟然身后寂寞,活活被命运开了玩笑。也许他写的东西过于“实验”,或者深度不够(而另一个当时的新新人类马勒可是渐渐大扬其名),所以被忘却。如今人们扳着手指数现代作曲家,常常遗漏这个开山之人。甚至作为钢琴家,他也不如同时代的安东。鲁宾斯坦多少留下雪泥鸿爪,至今仍然被提及。照片上,少年英俊的他中年后还不是显出松弛衰朽之相。布索尼五十八岁就死了。
谢拉兄弟~刚能上来,郁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