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一场文革破碎了中国人的钢琴梦。 辉煌过后,留下的是毁灭般的记忆,而钢琴废墟上还能够再现辉煌吗? 进入80年代,中国钢琴复苏了。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复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潮汐,不可思议地奔腾咆啸,于是,我们惊呼:中国暴发了一场世界罕见的钢琴狂热,日甚一日地摇撼着江河大地。从未有过的狂热,从未有过的激情,成千上万人去抢购钢琴。钢琴价格强烈刺激着人们的消费心理,几千元到几万元的升级,国产到进口的转换,似乎都在转瞬间迅速完成,然而,由粗俗到高贵的过程也可以缩短吗? 曾经,我不止一次地走在通往一家钢琴厂的路上。那是一条充满泥泞的路。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沉甸甸地晃悠着,像扭着秧歌步,有汽车也有手推车。打着包装的钢琴加重了轮胎的负荷,把路辗出了伤口。时间一长,那条路在我眼里就像老人的牙床,艰难地啃咬着滑动的轮胎,透出一股深深的痛楚。或许是他们沉重的步履把那条路踩得失去平衡?或许买琴的家长因为走了那条失衡的路才导致了内心的失衡? 诚然,在我们辽阔的国土上,输送钢琴的路未必都是坑坑洼洼,但是,钢琴路上输送出的沉重、艰涩、辛酸和苦楚却是大同小异,从而导致了许多家庭许多孩子的心灵的失衡。沉重的钢琴似乎本来就需要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是中国人何以这样自觉自愿争先恐后? 本世纪80年代的中国钢琴进入了最普及的时代。普及得就像一场人民战争。平民百姓心甘情愿地勒紧裤带进行着西方的奢侈的游戏或曰追求,那一片丛林倒伏般的凝聚着几代农民血脉的手臂颤颤地伸开来,撰紧着拳头使血管暴凸,接受着倾斜悬垂的贵族吊瓶,数着泪珠状的血液,一滴一滴坠入钢琴之梦…… 现在是1999年了,我站在世界末的一座北方重城的七层住宅窗口,回眸--从我们眼前走过的这个世纪的中国钢琴的演变,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世纪,值得回味和感慨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准确地说,我对钢琴的关注始于80年代的钢琴热中,我的女儿也是当时的琴童。这使我与钢琴贴得更近了。在我们为期百年的钢琴经历中,最值得去写的,还是本世纪最后这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步子迈得最大,最迅速,无论从规模和水平,都是前80年所不可比拟的。因此,我在这个系列长卷中,重点书写了世纪末这20年的事情。本书第二部就取名为《世纪末交响》。我一直觉得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名字。世纪末的中国钢琴与世纪初世纪中相比,都发生着惊人的变化,我们的钢琴家成批出现,我们在美国在欧洲在世界各地都有钢琴人才,在任何世界级比赛中,都能够看到我们中国人的面孔。我们拥有了许忠、许斐平、郎朗、陈萨这样一批钢琴家,他们比前辈在钢琴上更有才华,他们的条件更好,他们与世界钢琴大师接触起来也更容易更便利,因此,他们更适应当今的世界钢琴文化与潮流,所以,他们集大成的可能性就更大。只是,他们还在成长阶段,尤其是郎朗与陈萨这代人,他们肯定是最有希望将中国钢琴推向世界高峰的,然而,他们与本世纪上半叶的那些国际上的演奏大师相比,还应该看到既有先天的优势,也同样伴着不足。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些大的人生磨难,也没有把文化的根更深地扎在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中,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天赋或者靠听CD去感悟和理解作品,而不能像前辈那样用自己人生的历练解读作品,这有一个如何走向深刻的问题。前辈大师基本都是在演奏舞台上成名并确立自己的地位,而他们这一代则是靠比赛出名,有的甚至就是为了比赛而精心塑造。他们的技巧显然要比前辈高超得多,但音乐和精神则要弱得多。由于缺乏深刻的人生阅历,缺乏厚实的人格力量,面对浮躁的尘世,如何能够真正进入音乐境界而不是去屈从于金钱、豪华的包装。技巧派的哗众取宠只是一时的喧哗,而真正的音乐是有力度的,是能够引起人们内心激动的。纵观本世纪多少显赫人物,天才神童,有的不就是一闪即逝吗?一百年的钢琴,有多少年是荒置的,多少年是松懈的,多少年是浪费的?真正有效时间不过30年。我们在本世纪末已经形成了一个不错的钢琴文化环境,我们与世界钢琴已经“接轨”而且很默契,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也只能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中国百年钢琴说到底还只能说是奏响了一个序曲,这是为下一个世界奏响的序曲,相信我们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的钢琴家们能在新世纪演奏更大更辉煌的乐章。 我非常敬佩霍洛维兹,这位本世纪最杰出最有魅力的钢琴大师。都说他在80年代末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从书上看到了他于1989年11月5日在纽约辞世,然而,他仍然在演奏,这10年来,他那美妙的独具特色的琴音曾在世界80多个城市奏响了,观众仍然如潮,他们和他们的城市仍然那么被感动着,不是现代音响的传播,而是实地演出,这不是奇迹吗?伟大的浪漫主义钢琴家霍洛维兹在他的身后又一次暴发了浪漫的奇迹。这是音乐的精神使然。我说不清由谁发起的,只知道从1992年起,跟随霍洛维兹的这架斯坦威演奏级9尺三角钢琴(E.314.503号)开始了世界性的巡回展览演出,每到一地,就由当地最出色的钢琴家再现霍洛维兹的声音,从而使霍洛维兹的音乐精神得以延续。96年到了香港,钢琴家蔡崇力荣幸地登台重复了霍洛维兹的声音,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刻呵!我们为蔡崇力高兴,毕竟我们中国人也能够得到这样一个机会。我相信不久这架钢琴就会来到北京或者上海,届时,将会是哪一位中国选手去再现霍洛维兹的浪漫呢?是傅聪还是许忠,抑或郎朗? 霍洛维兹是俄国的,俄国的钢琴大师太多了,可以不夸张地说,俄罗斯就是一片音乐和钢琴的高原,在地理位置上与我们相联,从文化影响来说,我们受到的影响也不止一个世纪。中国钢琴的奠基人是来自俄罗斯的,中国音乐家钢琴家也多有去俄罗斯留学的,在演奏风格上我们几代钢琴家所受到的苏联学派影响太深了。然而,为什么我们至今也不能出现一个拉赫玛尼诺夫,出现一个霍洛维兹呢? 一位世界级的大师的出现,是需要具备诸多因素的。其中除了自身的天才外,我以为最重要的是环境和土壤。一百年来,我们的钢琴发展并不是一番风顺的,有过刻骨铭心的挫折和教训,也有着令人欢欣鼓舞的再生与崛起,但是,毕竟时断时续,真正要把一片钢琴的平地变成高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耐心、更多的付出和更多的铺垫工程,这个工程是浩繁的,是博大的,一个世纪的时间还是不够的,还需要再来一个世纪。我们的基础太低了,百年前曾经是块盆地,百年后,终于把盆地垫成了平原,而站在平原上是拔不起来高峰的,真正的高峰只能矗立在高原上。整体的高度才能托起个人的高度,霍洛维兹这种大师之所以能够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出现,就是因为那是一片钢琴的高原。他从小就吸收了最好的文化营养,他父亲是位有着很高艺术修养的工程师,他的家境相当不错,有个丰富的藏书室,霍洛维兹从小说阅读了很多经典书籍。他学习音乐的条件也非常之好,从小就熟悉各种乐器曲目,甚至不看谱就能弹奏意大利、法国、德国和俄国的歌剧。可以说霍洛维兹得天独厚,何况他较早走出了那片高原,走到了一个更大的高原去和世界对话呢? 如果说俄罗斯是钢琴高原,还不如说它是文化高原、文学高原,我们可以历数多少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啊!斯拉夫音乐本身所含有的东西就属于高原上的矿藏了。还有那么多天才的作曲家。如果不是那些天才的作曲家写出了那么多震惊世界的钢琴曲,俄罗斯的钢琴演奏家大概也不可能挺胸昂首地行进在钢琴高原上。霍洛维兹让世界震惊的演奏是因为他弹柴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他弹他们自己国家的协奏曲可以弹得疯狂弹得快得不顾一切,如果他是弹得别的国家的曲子,他有这个弹疯让乐队撇在一边的权力吗?他能否有这个自信和勇气我都表示怀疑。我们的钢琴要提高海拔,那首先得提高作曲家的水平,要出作曲大师,要出“柴一”“拉二”这样的作品,我们还要出钢琴教育大师,而不是仅仅出几个高级保姆式的教授,也绝不仅仅是把目标定在获几个国际大奖上。钢琴高原的建立,也不是光靠钢琴界和音乐界,这也是一个全民族的工程,只有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基座牢固了,坚实了,才可以在任何一个方位升高海拔。 20世纪的钢琴,是一个飞速发展的世纪,像阿格丽基那急风狂扫的弹奏,掀起的风暴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20世纪的炫技,20世纪的速度,20世纪的感慨。留下了,留在这世纪末的门坎。而我们的钢琴,虽然也有一百年了,但是,还没有形成一条壮阔的大河,只能说是一条条闪着光彩闪着希望的小溪,阳光好了的时候,它们流淌得更加欢快,似乎一条比一条更灿烂,更动人。我所期待的是何时才能汇成一条豪迈激越的大河呢? 大河的发源地在高原,我们的高原何时崛起?再有一个百年如何?既然新世纪的序曲已经鸣响,我们就能够充满信心地跨进21世纪的音乐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