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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琴海
逃课的滋味真好,尤其是在这个可恶的寒冷的星期天。武汉的天气总是突变,记得星期三的时候我们班还有几个女生穿的是裙子和短袖,今天就全都成了冬天的大衣,有的人连帽子和围巾都搬了出来。所以我不得不逃课了。我怕冷,也怕这阴暗的天气,更何况我没有适合在大雨中行走的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冬天总是来得这么快,虽然我不讨厌冬天,但是我总得做好准备。 于是坐在摇晃的凳子上,在空荡的宿舍里闷哼。我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听巴赫。所以我选择了巴赫的平均律全集,是里赫特的版本,绝对权威。放上CD,房间里飘着清冷而高贵的乐音,独自一人的我突然觉得我得思考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关于巴赫和平均律,都有无数文章从不同角度表达着赞美。这是钢琴作品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我在这宁静的黑暗的上午聆听巴赫平均律,用冰凉的手敲打着键盘,想起的却只是我的钢琴老师。顺便说一说,她也是TONY的影迷。 我开始学钢琴的时间非常晚。我这么说应该没有人会否认的,因为我上了中学之后才开始弹钢琴。但这不代表我对古典音乐毫无所知。事实上我的古典音乐教育开始得非常早,在上中学之前我学过三年的手风琴和六年的小提琴,也都得到过一些肯定,但都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放弃了。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本来生长在厦门的我是在福州接受中学教育的,也就是在福州开始了我的钢琴生涯。做这个决定的是我的母亲,她看我依旧迷恋古典音乐,课余时间又比较丰富,就决定给我买钢琴。在1995年的深秋的某个上午她问我是否愿意学钢琴,我说愿意,下午,钢琴这个庞然大物就进了我家大门。第二天,我就跟着母亲走进了一个钢琴老师的房间。我是非常感谢母亲的这个决定的,因为这对我起着非常大也非常美好的影响。这影响绝不仅仅是在音乐方面。 那种感觉非常清晰,到现在我还非常强烈地感受到那时的气氛。我的老师非常年轻,是从福建师范大学音乐系刚刚毕业的一个女孩。她住在福州的南后街上。到过福州的人应该都知道这条街,她保存了福州最经典的古代民居,有一种美丽而古朴的风味,但却协调地存在于这个沿海城市之中。这条街很窄,两边都是一些木制的老房子,沿街的高大的不知其名的树木总是遮挡住所有的光线。我跟着母亲寻找着我的老师。她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是一个合院。我记得一进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班驳的高墙,墙头还长着依稀的草木,在风中萧索地摆动着。那时候的天空也像现在一样是灰蒙蒙的,我的耳朵里听到的也是像现在一样的清冷而高贵的乐音。我的母亲向坐在院子里的一位老大爷询问老师的住处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那美妙的乐音。非常奇怪,在一个非常具有中国古典风格的建筑里,飘出这样纯正的西洋音乐,我没有任何不和谐的感觉。我觉得那非常让人沉醉。 我的老师住在靠南的一间屋子里。她的门上挂着一条粉红的门帘。我们跨步进去的时候,她就停止了演奏,站起来笑着和我们打招呼。那笑容非常灿烂,在一个萧瑟凄凉的深秋的黄昏,她的笑容和那盏放在钢琴上的橘黄色的台灯给了我一种温暖的错觉。她的钢琴已经比较破旧了,显然陪伴了她很长的时光。她的房间很简单,有一张很大的床,一个书柜,放着一些关于音乐和历史的书籍以及许多的CD唱片。墙壁上挂着一张她演出时的照片和一张TONY的海报。我的钢琴老师长得非常可爱,但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可爱的长相。她具有一种古典的可爱之美,仿佛电影里的茜茜公主。她身材高挑丰满,这使她看起来更加高贵迷人,连带她简朴的小房间也变的带有那种电视里才可见的欧洲古典小屋的宁静和优雅。她的声音也非常动听,总是带有一种欢快的语调,很具有感染力。 我的第一课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开始的。我学了钢琴基本的指法,做了一些单手的练习,时间过得很快。她让我去买一些乐谱,并且表扬我很有乐感。我问了她我近来的时候她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她告诉我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她说只要我好好练习,一定也可以演奏这个著名的组曲。其实我是非常窘迫的。作为一个上了中学才开始学钢琴的孩子,我的窘迫是自然而然的。我相信她也感受到了我的窘迫,但是她并没有直接用某些语言来安慰我。她并没有给我举例说明有哪些人也是很晚才开始学钢琴的。她也没有告诉我应该如何刻苦地练琴。她根本没有考虑到我的年龄。我后来回想起来,很是感动。她就把我当成是一个刚刚开始学琴的孩子,不管当时我几岁,我就是刚刚开始学琴的孩子。这和所有琴童完全一样。回顾我这几年的学琴生活,这一点至关重要。她总是用那种活泼而欢快的语气说话。这是我非常珍视的。 我和她的交流非常单纯,我认为这是一种高贵的友谊。我学钢琴不是为了成为钢琴家,她教我也不是为了培养钢琴家。我是因为喜欢钢琴才成为她的学生的。我虽然开始得很晚,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的进步。我喜欢用我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演奏出某一段乐曲,我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她能够看出我演奏时的快乐,我想她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对于我的演奏,她并不时常鼓励,但也从不批评。有时候她自己弹奏,弹奏的过程她总是会偶尔对我微笑。在我的印象中,她的小屋总是充满了橘黄色的灯光和她的笑容。我相信她能够完全理解我,理解我对于音乐的感受;而且我相信她尊重我的演奏,虽然我琴艺不精。她时常会讲到音乐家的故事,讲某些演奏家演奏的习惯,讲到开心之处我们就一起哈哈大笑。她练琴非常刻苦,我去上课的时候总能在没有踏进她的门槛的时候听到她演奏的或激昂或徐缓的乐章。 刚开始的时候,母亲总是陪伴我去上课。后来她对我说我应该自己去上课。第一次自己去上课的时候我非常紧张,总有坐立不安的感觉。但是她很轻松地就消除了我的紧张,就好似我第一次去她那里上课时一样。我演奏的时候她从不打断。然后她会告诉我哪里应该如何处理,我就再试一次,我觉得我总是能达到她的要求,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的进步表示十分的满意。我练琴很不刻苦,因为我还面临着升学的压力和其他各种娱乐的诱惑。很多时候我一天还练不到半个小时。经常我都是在周日的上午才把新曲磕磕绊绊地弹下来,有时甚至连磕磕绊绊都做不到,只好厚着脸皮跟她说我没练这首。她从不怪罪我,但她会让我把能弹的先弹出来,再自己弹一遍给我听。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要自己也能弹得和她一样好。可惜我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掉,直到我不再弹琴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我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后悔,但是我是真的失去了很多。她总是能笑着包容我的任性,也许她认为我还是个孩子,但我自己其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是让人悲哀的。 她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好朋友。我经常对她说一些不开心的事,学校或家庭里的。有的时候其实只是无来由的郁闷。她也总是可以理解我,并能用她的乐音安慰我。印象中她是不怎么对我所说的事情进行评论的。她说的话并不多,但是她的笑容和灯光总是很奇怪地安抚了我。不论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进她的房间,我都会收到一种温情和平静的信号,带着它回家。 初中的三年加上高中的两年,我骑着我的自行车,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穿梭来回在这条美丽而古朴的老街上,穿过了夏天和冬天,穿过了骄阳和寒风。我背着琴谱,路过那些木制的老屋,经过许多行色匆匆的路人。头顶的那不知名字的大树年年依旧,每到秋冬交替的时候,就会往下落叶,那小小的碎片一样的落叶。我上课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每到冬天,等我下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离开她温暖的小屋,总觉得有种悲伤而又坚强的感觉,鼓励着自己,踏着自行车回家。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但是它真的就这样过去了。我在这条古街上穿梭了五年,度过了几乎是每个星期天的黄昏,体会着前去上课时的紧张与兴奋,还体会着回家路上的充实和安详。我喜欢在那些冬天的寒冷的黄昏,骑着飞车,听着家家户户炒菜的声音,充分享受油烟的气味。我还喜欢想象着从每个橘黄色的窗口飘出的琴声。 在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因为古屋的拆迁,她搬家了,搬到离我家更近的一个地方,是一个很现代化的小区。她也买了一架新的钢琴,住进了明亮的房间。从此那古街上的阴暗但却非常温暖的小屋和那里面的笑声和琴声还有橘黄色的灯光就只能出现并且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不过在新的房间依然存有新的快乐。可惜进入高三以后,课业日益繁重,练琴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加上学校又巧立名目到处补课,我的钢琴课总是断断续续。再后来到了11月份,她结婚了。我见过她的丈夫,是一个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而又温和儒雅的男人,可以说配得上拥有这么一位妻子。接着她们就移民加拿大了。她不时地给我寄信和明信片,还告诉我她去了奥地利和德国,参观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故居,还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听了音乐会。后来她的儿子也出世了,白白胖胖的,和他的母亲一样可爱。 她喜欢所有可爱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毛公仔。她的房间里总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毛公仔。她最喜欢的演员是梁朝伟,说他长得好看,眼神尤其迷人,能看他的电影真是一种享受。我还记得她在许多琴谱上贴梁朝伟的照片。她甚至因为这个被她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的钢琴家)狠狠批评。前两天我又收到她的一封信,附着她和丈夫带着儿子在英国游玩的照片。她跟我第一次与她见面时简直没有变化。那个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而现在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却还是那么天真可爱,她的笑容还是如此灿烂,和我印象中的摸样一模一样。我为此感动不已。时间过去了八年,我从一个初中生变成现在这个颓废郁闷的大学生,她却还是那样简单,用愉快而活泼的语气说话,用善意的心情微笑。在我心里,她没有任何变化,还和当初一样。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我真的是这样感觉。 我后来曾到另一个老师那里学钢琴。那是一个学院派的中年男人,要求严格,讲课枯燥。我于是借口学业,推脱了钢琴课。我的钢琴课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她是我唯一的钢琴老师,在五年的时间里给了我音乐,给了我她无私的笑容。我非常感激这一段平静而温暖的时光。我祝福她永远保持那种愉快而活泼的心情。 如今我可以磕磕绊绊地演奏十二平均律中的某些曲目。今天又是寒冷的天气,阴霾的天空,听着CD里的钢琴大师里赫特演奏十二平均律,借以回忆一下我成长中最重要的朋友。她是我的钢琴老师,她热爱音乐,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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